西雅图时间，凌晨2:00 ，车开在5号州际高速，向北的方向。

 

平常走喜欢走在左车道快速线。今天，选择最右边的车道。我的速度不需要快，出来的目的就是让凌晨12:30就不睡觉的大女儿Phoebe和小女儿Chelsie睡着，好来帮忙倒这个该死的时差。

 

十分钟后，慢慢地，听到了后座传来的轻微的呼噜声。抓紧方向盘，回过头，往后看了一下，两个宝贝都已经进入了梦乡。在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安全座椅里，头一个倒向右边，一个向左边。

 

昨天晚上才睡了三个小时，脑袋一片糊涂。以前听人说，开车时，嚼口香糖或者电话是最好的提神方法。为了安全，拨通了还在中国的妈妈的电话。响了好几声，没人接。终于，就在最后那一刻，电话通了。

 

对面是沉默，传过来的，仅仅是有点像女儿们的在后座轻微的呼噜声。我突然意识到，那是妈妈的抽噎。

 

我的心一凉，难道就是今天晚上？我想。

 

“小萍，你还好吗？奶奶还好吗？” 我打起精神，努力提高了音调。

 

妈妈镇定了一下，收紧了抽噎的声音，“我们在医院了。医生叫你燕子阿姨和我来，说奶奶血液中的含氧量跌到了四十多。。。”

 

妈妈的话说到一半，尝试继续，但是我能听到的就是牙齿在颤抖。。。

 

“可能就是下一秒，下一分钟的事情了。。。” 妈妈终于控制不住她的悲伤，在电话的那头放声哭了出来。

 

我的心突然感觉非常的闷。就像潜到80米的海底。那里没有阳光，只有强大的水的压力，把肺里的空气压缩得让自己透不过气。

 

不能显示出我的悲伤，我告诉自己。我一把把自己从水底抓了起来，“小萍，记住，奶奶能平安地走，就是我们最大的福！”

 

在过去的两个星期，奶奶的情况每日下滑。在我们家，我是那个冷静思考的，甚至冷血的“觉得要奶奶今天走就是最好选择”的强力支持者。做为奶奶的两个女儿，我知道妈妈和阿姨都接受不了奶奶走的这个现实，所以我只能用最镇定，理性的分析去告诉他们， 93岁的奶奶能平安的走就是她最大的福气，也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气。

 

“我要进去看你奶奶了。。。”

 

“好的，小萍，你能帮我亲一下奶奶的额头吗，告诉她，希望她一路走好，谢谢她给予了我们生命，创造了我们家庭，给予了我们自由的生活。。。”

 

妈妈什么都没说，我仿佛能看到电话的那头，妈妈捂住嘴，努力控制大声哭泣的样子。

 

挂了电话，我泪如潮涌。在这个漆黑的西雅图凌晨，外面刮着风，下着雨，我躲在这个小的Honda Pilot车里面，后面是熟睡的女儿们，我终于可以释放出积累了很久的悲伤，那在我的坚强起来的时候似乎都已经被忘却的悲伤。

 

奶奶中风已经快两年了。半身瘫痪，天天躺在床上，吃饭要人喂，很多时候还要逼着吃，洗澡靠人抹，上厕所就像我女儿们一样要带尿片，要人来接尿，要人擦屁股。

 

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奶奶。

 

我是奶奶带大的。在我的心里，奶奶总有那一块不能取代的角落。在记忆中，我的奶奶是那个，我们两个躺在床上，她会一个一个指头帮我数脚指的奶奶；是那个在我小时候开生日会时做了一桌菜来招待我朋友的奶奶；是那个会自己腌制酸豆角，然后非常兴奋地做酸豆角炒肉的奶奶；是那个当过五个学校的校长，人都亲切的叫她“李校长”的奶奶；是那个在退休后开始学习打乒乓球，然后去参加比赛获得湖南省乒乓球第二名的奶奶。

 

就像妈妈一样，奶奶有一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心。奶奶相信给予别人获得更幸福。在饭桌上，奶奶从来都是忙着给我们夹菜，似乎她从来不饿。每次回家过年，我们大包小包带回去的礼物，大多都被奶奶送给了她的朋友们。她从来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追求。干了一辈子的校长，却还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简简单单的小房子里面。

 

我很喜欢给奶奶打电话，特别是在奶奶中风之前。每次电话的内容都是差不多，问问湘潭的天气怎样，她的麻将赢了多少钱，或者又做了什么好吃的。我也会跟奶奶分享我生活上的琐碎。

 

每次放下电话前，奶奶总是跟我说，“童童，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过得开心，身体健康，其他都不重要。你要记住了。” 奶奶挂电话的速度，是无人能比的。她说完以后，还没等我说什么，就把电话挂上了。在电话那头的我，无论在广州，上海，还是西雅图，听到奶奶这么简单的建议，总能让我一下子把生活中的烦恼甩得一干二净。

 

在奶奶知道我是同性恋以后，她并没有问我任何问题，而是我认得接受了我的先生Bryan，我们的大女儿Phoebe。给我们的除了包容就是爱。

 

 

奶奶关注着生活上美丽的东西，特别是我的大女儿Phoebe。为了能看Phoebe的照片和视频，奶奶学着用iPad。每天大多数时间，都抱着iPad看我们在微信家庭群里面发的Phoebe的视频。

 

我们家在湖南湘潭，大多数人不像在大城市那样能接受同性恋。但是每当有人问奶奶他的重孙女怎么来的，奶奶总是幽默的说，“Phoebe没有妈妈，她就是从试管里面出来的。”

 

在家里，我们都叫奶奶是女王。这并不是因为奶奶专政，或者帮我们做全部的决定。正好相反，奶奶给了我们自由去让我们过自己最好的生活。

 

在过去一年多内，自从奶奶中风了，我心的那个角落就关闭了。我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奶奶，我想要自己的记忆当中的奶奶都是那时美好的奶奶。

 

在这两年当中，奶奶的生命就像被一条细线牵着。这条线如此的脆弱，随时都可能断；但又如此的坚强，因为有我的小燕阿姨精心的照顾奶奶。很感谢小燕阿姨精心照顾奶奶，让我们这次带着三个女儿一起回去见上奶奶最后一面。

 

我们回去的第三天，奶奶刚从昏睡中醒来。说要再看看她的重孙女。我们知道奶奶真正认识的就是Phoebe。因为过去几年，我们带着Phoebe回去了五六次。奶奶和两个小的从来没见过面，只是看到过她们的照片，听到过她们的名字。

 

我们问奶奶要看Phoebe，还是三个都要。她鼓着劲，用着生命最后的气息说“三个都要。”

 

30分钟后，我们带着三个女儿到了病床前。

 

奶奶的头不能转动，只能用眼睛仔细的看着她美丽的三个重孙女。虽然她的脑袋已经不是很清醒，甚至把我当成了我妈妈。但是她的目光在每个孙女前停留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。

她看着金发的二女儿（是我先生的精子，和奶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女儿）的眼神，和看着Phoebe的眼神一样。都是充满了爱，仿佛要把奶奶她一生的爱都注入到她们身上，成为她们的护身符。

 

那一幕，是七天前，在湘潭医院的病床前。现在的我，在西雅图的5号高速公路上。

 

想到这里，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，在车里嚎啕大哭起来。我怕吵着两个女儿睡觉，但是我完全压不住那心中的悲伤。Honda Pilot车的雨刮在猛力的排走西雅图那抑郁的雨，我多么希望在我的心中能有一副雨刮，去排走内心的悲伤。

 

我尝试着想别的东西和事情，想我们过去两个星期，在巴厘岛和中国的度假。巴厘岛的度假完全被二女儿的急性肠胃炎弄的一塌糊涂。到达的第二天，她就开始呕吐，4个小时吐了15次。我们带她去看急诊，然后接下来的六天，大家每天都呆在酒店里面。

 

回到中国去过年，带着三个女儿，本来是想让奶奶能开心。但是没想到奶奶的情况一下子恶化，大多数时间在医院里的重症病房里昏睡着。然后紧接着又出现了武汉肺炎的事情，大家提心吊胆，天天躲在家里，除了医院哪里都不敢去。

 

大年初二，回到了西雅图，小女儿又开始发烧。普通的医院听说我们去过中国，找各种理由不接收我们。最后只能去在西雅图北部的Providence，也就是那个接受了美国第一个武汉肺炎病毒的医院。帮我们检查的是当时照顾那个病人的护士Kimble。在隔离房间里面，只有全副武装的Kimble和我们“亲密接触”。其他的六个医务人员都站在玻璃门外，指指点点。

 

从医院回到家，不能外出。学校不让大女儿上学。每天看着网上感染病例上升的数据，想着还在湖南的妈妈，阿姨，爷爷，和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奶奶。能做的就是跟自己说需要坚强。

 

经过这几天，才发现“家里蹲”是倒时差最差的解决方案。孩子们完全昼夜颠倒。我尝试用冷水给他们洗脸都还是叫不醒下午沉睡的她们。

 

昨天晚上，Phoebe和Chelsie都在凌晨12:30就再也睡不着。我拖着疲惫的身体，给她们做了个夜宵。她们吵着要看电视。我们一边和她们在看“怪物公司”的动画片，一边在想这样下去不行。我要给她们创造睡觉的环境。想起了小时候哄她们睡觉的方式，有什么比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睡的更好的？

 

于是我们钻进了Honda Pilot，在手机定位上，随便输入了一个24小时开放麦当劳的地址，然后就走上了5号高速公路一路向北。

 

可能这是天意，也是这段独自的旅程，让我从妈妈那听到了关于奶奶最新的消息，让我积累了那么久的感情都是放了出来。

 

这一段时间都在用一句话鼓励自己“Don't ask why this happened to me. Ask why this happen for me”。不要问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，而要问自己这件事能给我创造什么机会。

 

奶奶教会我用善良在困难当中寻找那份美丽，去健康的，开心的活着。因为只有这样，我们才能给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提供幸福。

 

绕着西雅图转了一大圈，回到家，把车停在外面，好让女儿们在车上继续多睡一下。跑进书房拿出来笔记本电脑，回到车里，坐在驾驶座，写下了刚刚的心路历程。

 

想把这篇文章送给奶奶，我们家的女王。她用善良精彩的活了一辈子，也给了我们健康和幸福的生活。

 

奶奶，你一路走好，在路的那一头没有痛苦。我们也会在路的这一边继续努力的活着，活出像你一样的精彩，直到我们以后跟您在路的那头见面。